【伍】
当王杰希终于回到蓝雨王宫时，已是月上柳梢。避开暗处喻文州安排的守卫对他来说并非难事，只是等潜回自己所居的留行宫时，他还是微微松了口气。此番碧落河一行虽有惊险，但回想起离开时君莫笑身上流逸而出的蓬勃灵力，唇边不由勾起一抹愉悦的笑来。
“是何事让杰希如此开怀？”一道温雅的声音由远及近。
王杰希瞬间敛了唇角，淡漠地瞥向来人。依旧是一袭青衣，袖口处暗红金线织绣着朱雀图腾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内一片温和的笑意，俊挺的鼻梁下，轻抿着的唇柔和淡然。给人一种翩翩公子当如是的感觉。
此刻一步步走近他的人，似乎与梦境最后冲他微笑的喻文州逐渐重合。王杰希不由恍惚起来。初时他背负微草重任，来蓝雨为质为妃，灿如白雪的梨花间，青衣男子分花拂树行来，大抵也是如此光景。奈何……
“你竟然无视本王！”下颌突然被捏住挑起，微痛使王杰希回过神来，目光对上喻文州，看着他逐渐变化的眸和发，眼里一片冰雪喧嚣。
一如初见时，喻文州原本温润的瞳眸骤然紧缩，逐渐凝成血般暗红，如墨的发也瞬间如抽丝般变长，慢慢地同样绽成血色。
“放手。”早已习惯的场景，王杰希面上依旧一片漠然，心下涌起一股晦涩来。他盯着喻文州，想要从他脸上寻一丝梦中的模样来。映入眼帘的却只有喻文州冷然的脸，与深如冰渊的眸。
喻文州很是听话地放开了王杰希的下颌，长臂一伸，直接揽了他的腰锁向自己，“我若不放，你待如何，王后？”分外轻佻的语气带着笑音，笑意却未达眼底。
王杰希垂在身侧的手缓握成拳，全身灵力流转凝聚至指尖，一触即发。他直接对上喻文州血眸，“喻文州，你日日来留行宫，只为了折辱我？”
喻文州猛然甩开王杰希，转身背对着他，再开口已然不含任何情绪：“五日后中秋夜，王后莫忘来星辰楼。”说罢便甩袖离去。
王杰希看着喻文州走远后，逐渐恢复如墨的发色，想到与君莫笑的三日之约，心中不由一阵怅然。这怕是他和喻文州的诀别了吧，不论是在他人眼里温雅如玉的喻文州，还是自己眼里变化无常的喻文州，三日后，便都见不着了。
王杰希突然感到眼睛一阵酸胀，他一定是太累了。躺在寝榻上，不由想起临行前师傅的喃喃叮嘱：“一入这风云诡谲的江湖，便难免身不由己，只要……”
只要什么呢，王杰希只记得师傅讳莫如深的眼神，却怎么也记不起后面的话来了。蜷了蜷身体，换个更舒服的姿势缩在寝被里。今天的他已经无力再去想更多了。
“哎，文州啊，你看望王杰希的借口可真是越来越拙劣了。而且你也太小心了吧，留行宫已经有那么多暗卫了保护了，每次来还要本少也跟着。”王杰希的寝殿外，少年压低了声音抱怨着。
“我怕再伤到他。”喻文州看着榻上已熟睡的人，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柔和。
“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。不过这赤血咒也确实够难缠够诡异的，无论多少世，狗皮膏药一样赖着你，你们始终无法同时清醒着见面。关键还帮你存着所有记忆，这样一比，王杰希比你幸运多了。好歹不用受累世记忆折磨。”少年愤愤不平。
“杰希他，也是被我连累。如果当初不是我先……”喻文州语声突然艰涩起来，
“好了，你们本就两情相悦，何来连累一说。若不是有人不允许……”少年气息突然变得锋锐起来，“现在那人马上要脱出封印了，有他一起来趟这浑水，我就不信奈何不了这破诅咒。”
“嗯，但愿吧。”
只是，不会再让他受伤害了。喻文州在心中默默补充，无论付出任何代价。
【陆】
“小梧桐，你什么时候才能修成人形呢？”
一声低喃在王杰希耳边响起，蛊惑般直入心扉，在他的心湖荡开一圈圈涟漪。入目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包裹着一团火红，鬼使神差般伸手探去，指尖过去雾气似乎淡了些，清冽的眼眸不由睁大了些。雾气就这样被王杰希一片片拂去，雾气之后，喻文州指尖红光闪烁，源源不断向抚着的梧桐枝干流去。
“朱雀大人，欲速则不达，吾有幸受大人照拂，修行已是一日千里。大人无需再为吾传输神力了。”此时一本正经开口的却是那株梧桐。王杰希发现：这株梧桐比上次更加青翠挺拔，树冠葳蕤耸立，几乎遮蔽了一方天空，树下更是长满了不知名的草木，原本空旷荒芜的天地已是朝气蓬勃。
“噗，还未修成人形，便如此少年老成，唤我文州便可。”喻文州弯了双眼，忍俊不禁调侃着，眉宇间是从未见过的温暖。
王杰希虚握了下拳又松开，眼眶似乎有些酸乏，眨了眨眼再看过去时。已是换了一种光景：氤氲的绿光自梧桐身上泛起，愈来愈盛，喻文州潋滟的桃花眼内似乎盛了光，一瞬不瞬的盯着那团青光。光晕逐渐收缩凝聚成一个人形，化成一位男子立于喻文州身前。
王杰希只能看到男子背影：那人一身青衣，褐色长发用青色丝绦简单束起，愈发显得身形修长挺拔。男子抬手，指尖青光泻出，流向周围草木，似在其间作画般，所过之处草木或抽芽或绽花，煞是好看。
“此番化形，不得已占了你们太多灵气，这是我的报答。”男子郑重道。
仔细看去，那草木凝聚的形状，分明是一只展翼欲飞的朱雀！王杰希十分惊艳，对男子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，心底似乎有种力量牵引他挪动脚步，想一睹男子真容。他一步步走近男子，终于要看清时，却见那男子俯下身对喻文州作揖，开口轻唤：
“文州。”
王杰希睁开眼，依旧是深夜，月光从顺着窗棂泻进来，宁谧也清冷。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梦见喻文州了，还有那株喻文州很喜欢的梧桐。自己为何会梦到他们？那人现在又在何处呢？
王杰希心中一片纷乱，想要一一理清，却丝毫抓不到头绪，只觉得更加烦躁了。蓦地，察觉到房内有他人的气息，不由暗呼大意，瞬间收起思绪，凝重起来。
“你爱上喻文州了？”暗处人开口调侃。却是将声音压成一线，秘声传至王杰希耳中。
王杰希松了口气，来人是他那没正形的好友方士谦。不由没好气以同样方式回敬，“你来多久了？”
“不久不久，正好听到你梦中喊‘文州’，那叫一个含情脉脉柔情似水。”
“闭嘴！”王杰希面上微热，开口打断方士谦的胡言乱语。“你就是来吵我睡觉的？”
方士谦耸了耸肩，又正经传声道“碧落河，可是真的？”
王杰希当下便言简意赅地将从碧落河到从极之渊所经之事告于好友。说至因绿灵芝香气昏睡时，却见方士谦抓过他手腕，一边两指搭在他脉搏上，一边教训傻子一样道：“我们微草哪本书上写过绿灵芝香气能致人昏睡的？别是蓝雨的古书看多了痴呆了”
“碧落河凶兽就是真的。”王杰希反驳他，他正是在蓝雨藏书楼涉猎时，无意间寻得一本古书，上面记载了碧落河之事，他抱着猎奇的心态去了，还真让他找到了一个君莫笑。君莫笑用了绿灵芝，破除封印之时，确实化作了一只兽，其形如狮，嘴边衔烟，似乎是传说中的龙生九子之一的狻猊。
方士谦收了为王杰希搭脉的手，作出一副惋惜状：“果真是痴傻了，你吸入的是蛇毒！”
王杰希不置可否，他只是睡了约一炷香时间，并未感觉到有任何不适，便要开口分辩，察觉到方士谦不正经中带的愤怒和担忧，只好压下了自己的疑问。
“你经脉中有一股温和的灵力流动，是有人救了你，不然你哪会安然无恙。”方士谦再传过来的声音有些冷“王杰希，你且暂时收了那些无谓的慈悲心肠吧。尤其是三日后，尤其对喻文州。”
方士谦离开了，王杰希却再也没有睡意。他对喻文州，会有不忍吗？那个人，永远是温和优雅地走近他，冰冷无情地惹恼他，又淡漠疏离地远离他。喻文州会允许他随意出入蓝雨王宫任意一处地方，却又会安排暗卫寸步不离监视他。如此反复无常之人，自己明明也是恨他的呢。
甚至，三日后，君莫笑会杀了喻文州。他一手安排的，为了微草。
王杰希突然攥紧了衣袖，缓缓闭上双眼。对，为了婆娑花灵，为了微草，他要杀了喻文州。
王杰希慢慢变得木然起来，困意袭来，就这样陷入沉睡。
【柒】
三日，对王杰希来说，很短暂。但他梦中的喻文州和青衣梧桐仙，却像是已过了三千年。他们在灼灼桃夭下弹剑作歌，剑啸声荡起一串串落英似雨；他们在阵阵蛙鸣中画船听雨，伴着满塘荷香相拥入眠；他们在瑟瑟秋风间斩妖除邪，同心共济意溢满眉目；他们在纷纷雪落时围炉醅酒，用唇舌间酒香换一场色授魂与颠倒容华。
他依旧看不到青衣男子的面容，却十分羡慕他和喻文州可以有这样一段岁月。而自己与喻文州，三日间，喻文州再没像往日那般来他的留行宫。王杰希突然奢望他与君莫笑约定的时间来的晚些，这样他们或许可以共度这个中秋。然而……
三日之约，已然而至。
王杰希双手轻抬，似要整理衣袍，将要碰上衣领的瞬间，十指倏地激迸出万千蚕丝一样的光线，躲在暗处的侍卫只觉得在眨眼之际眼皮忽然沉重起来，他们挤着眼，还想保持最后一丝清明。
平日的隐藏实力到底还是有好处的。面前的这片花湖是活水，和城外广阔的碧落河相连，将整个蓝雨王宫环绕在内。王杰希临河，十指拨动间，花湖似被股力量控制，逐渐分出一条小道来。
“这三日，倒是长如三千年。”
君莫笑从河道深处缓缓行来，墨发如瀑，妖红长袍飞扬。伸下懒腰，一抹嘲讽的笑衔上嘴角：“要杀的人呢。”
“自会告知你。”王杰希一眼可以看到君莫笑眼底缱绻着的杀意，神情不动，不知是提醒谁，“喻文州，没那么好对付。蓝雨，还有其他凶兽。”
“呵呵，不好对付？”戏谑一笑，君莫笑打手恢复花湖，似不经意般对王杰希道：“再不好对付，微草照样有你冒死来做这事。”
王杰希闻言垂了眉目，默然不语。半晌，只听君莫笑又道：“想爱又不能爱，是不是最痛苦的呢。”
似问王杰希又似在问自己。
王杰希猛然抬头瞪向君莫笑，颜如霜雪。对方却继续划开他的伤口：“你不用在我面前刻意显露对他的仇恨，以我的境界你那点心思还是可以一眼望透的。我不是你的族人，也不是你的敌人，那些故作的仇恨可以卸去。”
王杰希的眼底有一刻的松懈，似倦怠的秋叶在一夜雨水折腾后大抵落尽。他似乎有些明白临行前师傅的那句话了：一入这风云诡谲的江湖，便难免身不由己，只要──情念勿动。他又迅速冷硬起来。
“不过，你那双大小眼瞪起来还挺吓人的。”君莫笑又调侃道。
王杰希未搭理他，只转身抬手直指一座高楼。
“喻文州在那儿。”